在那些个不经意的角落里,总有着那么一些不经意的角色,默默地饰演着那属于自己稀小戏份。偶尔将目光投向台下的观众,也得不到回应的目光。于是在别人的热热闹闹,纷纷扰扰中安静默默地演着。演的久了,认真了,演的出了神,仿佛那舞台正中的王侯将相渐渐地褪了去,那轰轰隆隆,依依呀呀,将观众的想象拉得远了,变成了虚空的幻想,好似诺大的舞台、纷乱的道具只是为了烘托或成就这一星点的认真。
渐渐地,仿佛是暗了场,冥冥中睡了去,觉得自己也羽化了去,飘飘忽忽,又在冥冥之中清醒过来,醒来,天已大亮。
阳春三月,正桃花开的最是娇艳之时。
每到这个时候,惜园自然要是长安城中最为热闹、绚丽的所在。
王侯公卿、才子佳人,都是不愿错过这一年之中最美、又最能开眼界的时刻,更不会错过这个时刻拥有绝美景色的地方。因而,惜园就成了文人墨客常来常往,对比较真的场地,也因而留下了许多流传甚广的诗文和轶事。
三月十二,一大早,崔翃就急急的打车奔惜园而去。入了园内,到惠枫亭,集齐了同约的几个兄弟,便沿着青石小道一路上慢慢地游赏。
再说,在这惜园之中,并非全是桃花。与其他的花相比,桃花算是少的,仅仅只占了半个山面及山脚下的几亩,而且它们又被分成了几个或大或小的部分。只因此系京城名商之私家园林,又与京城名流多有交往,所以这里常常是高朋满座,其中或有几个能吟诗作赋的随性发挥,便出了不少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诗篇,其中自然要数吟诵桃花的诗篇最多,也最好。
于是更引得许多好奇者前来观光,而园子的主人又最是个豪爽慷慨之人,索性把园门卸掉,任由人们随意赏玩。
随着惜园桃花的名气越来越隆盛,闻之而来者便络绎不绝。人们至此后,就开始与听说中的对照,发现果然相差无几,随而兴奋之情溢于脸表。或从高处俯瞰,或在近处细赏,或悠闲地仰躺在桃花树下的小溪石头上,或趴伏在桃花圃上,畅尽其乐。
又因为惜园的桃花,多是一片一片手植的,偶或有几处成行成列,但大多数则是毫无规律的。另外,也有许多是零零散散的孤独一枝、两枝,或临水,或倚山,中还常杂有垂柳、海棠、芭蕉等物,与其交互映衬,竞相争妍。
但是,最吸引游客兴趣的还要数枝叶间留下来的诗词、联对。且不说其内容如何,单就那些彩笺、彩绢的颜色和形制,就足以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了,也会顿觉兴味盎然。
会试已过,崔翃他们都满怀自信,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挂念。此次游玩的真正目的也在于此,所以每过一处有彩绢、彩笺的,便停下来,仔细研读,品评一番。若遇到灯谜时,多不会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再出一谜以应之,谜底则是他们所猜之物。当然,他们偶然来了佳句、妙联,也会写在事先准备的笺纸上,然后选择一个较好的地方和角度系在枝条上。
虽说距立夏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可是在这么个地方也难免要惹出一身闷汗。于是,他们几个人便一起朝山北脚的那座池塘走去。那里种植的多是垂柳,这时已变得袅袅婷婷,妩媚多姿。只是偶尔会有几株桃树,所以游人相对较少,也自然清净、清凉许多。
到了这里,见几个女子挤在一起,正争看一方彩笺。他们一行中的李瑞立即跑了过去,趁她们还没注意到自己,便一把将那彩笺夺了过去,打开一看,先是一愣,接着转身向崔翃嚷道:“嗨,崔翃,这是你的。”说完立刻又向那群女子夸耀着说:“那左起第二个,看到没有,就是崔翃。若论才气,定然要比那写出‘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要高的多。平时我们都戏称他为‘清河玉溪生’,因为他是河北人嘛。还有就是•”边说边用手向崔翃他们指了过•
去。
没等他说完,崔翃他们也都走近了,却只在远处观看。
被他从手中抢去了彩笺的女子,立即走上前去,一把将那方彩笺重又夺了回来,仰着脸对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什么这翃那翃的,更不关心他是什么‘荥阳玉溪生’还是‘清河玉溪生’”。
说完,又把彩笺塞回给了他,然后转身拉着那群女子,气呼呼的走开了。其中不免有几个回过头对其傻笑几下,也有的只是微微的回转过头,看了看他们,似笑非笑的眯着眼睛,然后又无意识地眨了几下双眼,最后就微低下头转了回去。
“月桥花苑,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崔翃看到此,不觉一怔,这样的情景,这种感觉仿佛确是在哪里曾经有过,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不觉间在心里又泛出了这句诗,崔翃是很是喜爱这副词的,以为它道出了诗人创作前的某种很神妙的情态。
李瑞看他们已到跟前,忙开口,语带诧异的说道:“真真姐,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今天一下子变得泼辣了起来。”
姚起立即笑着接道:“可能是一时被你抓到了痒处,所以就突然的急了。” 吉平雨面露狡黠,出语轻佻的说道:“依我看,她是喜欢你的,羞于表达,又不好意思对你好,所以只好对你坏了。”
李瑞连忙打住他们,说道:“我都被她抢白了,你们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合起伙来拿我开心,感情你们和她是一伙的。”
崔翃也接着说道:“你被她欺负了,也算不上是吃亏,更何况,这事是你挑起的,而且她也并没有欺负你啊?你自己回嘴,尚且有些不合适,我们如果再联起手来,就更不像话了。不然,怎么当时你自己不回顶过去呢?”
“我•”没等他说,崔翃他们就迈起步子走开了。 •
李瑞连忙追过去,很认真的给他们解释道:“我当时,当时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吗?再说了•” •
别人并不去听他的解释,依然安闲自得的走着。李瑞还是一路的紧跟着,一会儿面向这个,一会儿又朝着那个,不住地解释,又好像是在倾诉,想让他们明白,又怕他们不明白似地。
这时,崔翃忽然转过头问道:“你生她的气了?”李瑞听后马上摇头说:“当然不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有那么小气?”
崔翃又道:“你既然没有生她的气,那你如此这样那样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吉平雨又接过话,说道:“他是在乎人家的感受吗?” 听了这句话,李瑞更加的急了,憋红了脸,强辩道:“我没生气,也没在乎什么。我是————我是委屈,纠结好吧。”
“我知道,你很委屈。你找她们说去啊,看她们理不理你。你说给我们听也没什么用啊,我说 ‘啊,你好可怜,我很同情你’,感觉好点了没有。”吉平雨边说边走过去,明显是假惺惺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似地说道。
李瑞愣了愣,遂而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知道我的性子,于是便打起了配合,用话把我赶到这儿,以找点乐子是吧。”
同时,钱祎突然恍然大悟了一般地说道:“上次在拂秀酒庄你们也是这样联起手来拿我开涮的吧?居然还装出一幅幅像是很关心我的样子。”
“为了大家开心,付出点牺牲也无所谓吗。”吉平雨走过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说完又转向李瑞,去拿他手中的纸笺。崔翃也早留意了李瑞刚才的话,只是一时被玩笑叉忘了,这时也围过去看。
见上面题着四句话“柳花最解恋春情,春去纷纷化作萍。此情自与春共久,一样春风如
是晴。”而自己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是下首却分明题着自己的名字。
他们几个也看了,吉平雨首先开口说道:“难怪人家听你说什么“玉溪生”会那么的生气呢。就这四句蹩脚的也算得上是诗?估计她们连带着李公子你,也一并鄙视之喽!”
钱祎也不禁开口评断道:“全拟前人口气,读起来还算顺口,虽然合韵,但平仄却全然乱套了,而且重字太多,又无新意。估计她们也是不会看好这首诗的。”
崔翃开口辩道:“不过是随口写的两句,何必这么认真吗。再者说了,有情有意就够了,不必一定要按照前人的成例,况且他们自己写诗也并不是完全依据通例的,变体还是很多的吗。”
钱祎依然认真地说道:“话虽是如此,但多少还是会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的。” 吉平雨听罢,便不耐烦的说:“他都说了,是自己随随便便写着玩的,而且又算不得什么好诗,也就没有传诵的价值和必要了。不如干脆把它撕了,问题不就不存在了吗?”于是又转过去,对着崔翃说道:“把它撕掉,不介意吧。不会不舍得吧,王婆卖瓜,虽有自夸之嫌,但是在她自己感觉,的确是自己的瓜要比别人的瓜甜,却不一定就是违心的话。”
“干脆撕了,免得传出去被人耻笑了,以后写出好的来,反而更使人关注这首,久而久之,这一首倒好像成了你的标志一般。”
崔翃忙从吉平雨手中把那方纸笺抽出来,说道:“不就是把它销毁掉吗。也不一定非得撕呀,把它放在水中,就叫它自生自灭吧。”边说边向池塘走去,然后弯下身子,放纸笺在水上。那纸笺经过一段时间的浸泡后,便慢慢的沉下了池底,然后几个人便接着游览惜园春景。
几个男子聚在一起,总是常常离不开女人这一话题,他们也不由得开始谈论起刚才的那几个女子了来。
为首的那个姓黄,与李瑞家相隔不远,家里人亦常常相互往来。其他的几个多是她的堂亲、表亲姐妹,也有几个不知道的。只其中有一个名叫杨柳的,是她们家的养女,无父无母,从小被遗弃在霸陵桥边。那天,黄尚书(当时可能是个侍郎)从灞桥经过,就把她捡回家中,与黄真真一起抚养。因为,捡她的时候正是现在这个季节,恰值灞桥杨柳最是繁茂的时候,又因为“柳”与“留”同音,所以黄尚书就给她取了杨柳这个名字。一者回应其父母把她放在灞桥柳树下之意;二者也常听人说,盛则必衰,富难永继,取这样的名字亦有留住现在的名利之寓意。她从小在黄家,也是小姐一般的养着的,比黄真真小大约有一岁,算来今年应该正好十九了。
当李瑞正说着杨柳的身世的时候,崔翃拉过李瑞,说道:“明天再约她们来。” 这时,所有人的眼睛便都齐向了崔翃,李瑞惊愕的愣了一会儿,然后会意的说道:“啊,哎呀,这样不太好吧。”
吉平雨他们,忙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们也正好趁此热闹热闹,岂不是很好吗。”
一边的姚起也说道:“是啊,是啊。此次会考崔翃是定然会高中的,乘此之时,把自己的终身也办了,这可不就是古人常说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两大幸事全都一起占了,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番功德啊。”
其他的人也跟着一起起哄,李瑞因此只好勉强答应了。但是随即又说:“她们今天才来的,约在明天,只怕她们没人会肯来的,依我看还是要再过两天才好。”
几天后,她们果然应约而来。崔翃寻了个机会与杨柳搭上话,而其他的女子则被一个个的引开去了,专留了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
崔翃一边走着,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而杨柳则默然无语的跟着。突然崔翃侧过身子问道:“你知道这‘惜园’二字的来历吗?”杨柳摇头不语,顿了一会儿,见崔翃没有反应,以为他刚才没有看到,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知”。
崔翃听此,便接着说道:“据说,前朝有个书生,后来经商成了个百万富翁,这座惜园便是他建造的。”
没等她回应,崔翃就又接着说道:“听说在他下海经商之前,有着一位恋人,名叫‘媛蓉’。可是由于家里贫困,一直得不到媛惜家人的同意,因而被迫经商。待挣了一些钱之后,便想着再赚更多的钱之后再回乡,这样都显得风光些。几经坎坷,等到他真的富甲一方,正准备回乡迎娶媛蓉时,却收到了媛蓉病逝的消息。”
听至此,杨柳不免心生惋惜之情,一阵怅惘过后,仍然不作回应。崔翃就接着说道:“于是他便放弃了经商,将那本想用于迎娶媛蓉的钱,建造了这座园林,来纪念媛蓉。‘园’与‘媛’同音,惜既有想珍惜媛蓉之意,更是对后人的一种劝诫:希望人们不要像他那样,为了心中的愿望,而去做别的事情,但在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却渐渐地遗忘了最初的愿望。而是应该把心思用在关心自己和自己关心的事情之上,不要为了外人和琐事,甚至于敌人而浪费掉过多的精力。”
随后,崔翃又补充了一句,“这就是他建造这座园子的本意,可是人们渐渐地只是关注这里的景物,却很少去理会其中的含义。”
杨柳依然默默地认真听着,依然不作回答。 就这样又走了一会儿,崔翃又开口说道:“人们都以为开得最盛的桃花是最美的,其实他们没有留意,刚刚开苞时的桃花,更有一番韵味。现在这个时候的桃花,已经褪去了原初的新鲜,而变得有一些干涩了,再过几天有一些就会变得干皱枯损,就像是陈年的稿纸片一般。并没有多少真实的美感。”
说着随手摘下一片桃花,递将过去,说道:“你摸摸看,的确已经有了几分老气,不像是刚开苞时花瓣鲜脆的都可以被折断似地,让人不忍碰触,生怕一不小心碰伤它们。而现在它们都已是软绵绵,没有了原来的活力。不信你把它放在大拇指和食指指头之间夹着,然后来回的揉搓,一不留神就会被搓成一卷,而新鲜的桃花、桃叶甚至可以被搓出一个小小的洞来。”
听了崔翃的话,柳儿果然下意识的揉搓了起来。 这边崔翃还在不停的说道:“与刚刚开放的相比,现在的桃花给人的感觉竟有一点不像是真的一般,如果把一株假的拿来作比较,一时是难以辨别的。不是因为假的太像,而是现在的桃花的确是没有多少锐气了。虽然假花里也有刚开放的,但是那份气韵是断不可能被假造出来的。”
见他说了这么多,而自己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更何况他说的也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只是给人的感觉是有些在得意的卖弄,于是便应声说道:“你是在用心赏花,而我们不过是在用眼睛看花罢了。”
崔翃听此,立即紧张了起来,感觉自己刚才的确是有点得意的忘了形。于是羞怯的低着头,不再说话,默默地走着
柳儿也猜得出崔翃此时的心情,虽然有些得意,但是依然不动声色,如刚才一样也是默默地走着,没有一句言语和多余的举动。于是使得崔翃更加的忐忑和慌乱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柳叶渚,杨柳终于开口问道:“昨天的那首春柳诗是你写的?” 崔翃见问,忙回答道:“前些天来这里,见池边的柳树正在抽芽,于是自己就随口胡诌了四句,没想到竟被你们看到了。昨儿还被他们几个拿着取笑了一番。”
“我看还好啊!只是看到柳树抽芽,怎么就写到柳絮上了呢?”
“人们写诗、作画,多是依靠想象和感觉,所以往往看到的是一样东西,而写出来的确是另外的一番样子。”
说着崔翃又指着池子说道:“柳絮化萍本是前人编纂而来的,实则毫无依据可考,正如古人认为‘腐草为萤’一样。但是其意蕴却是无穷的,所以历来文人对这一典故总是情有独
钟。”
没等柳儿开口,崔翃又接着说道:“想那人心中得装了多少美好的东西,才会酝酿出如此美好的典故,并一直为后世沿用不绝。”
“怎么?这一典故不是苏轼的首创吗?”
“苏轼也甚爱这一典故,经他之后才被更多的人所熟知。但是早在三国时的《广雅》中就有‘杨花入水化为萍’之句。”
“我读苏轼《水龙吟》才知道这一典故,又见其另有注释‘飞絮落水中,经宿即化为萍’,便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杜撰呢。”
接着杨柳又说道:“我常读诗词,见诗中总是以杨柳代替柳树,也把杨花和柳絮混作一谈,但是杨树和柳树本不是一物,我也曾观察过杨树的花很像是棉絮,而柳树的种子则是毛茸茸的比杨树的花要小的多,像是晶莹的雪花一般。”
“《尔雅》上说:‘杨者,蒲柳也。’蒲柳之说,虽亦可通,但也不免有一些附会之嫌。杨柳并提,最早应见于《诗经•采薇》的‘杨柳依依’,后人并不做太多考虑,便纷纷效仿开了。而‘杨柳’二字在诗文中合用专指柳树,早已经成为共识,也无人在意其是否合理。它是诗文中极少数可以独立构成意境的意象,具有特定的情结,就如一提到‘秋’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愁,而非秋天的景象一样。”
“这些东西被赋予了特定的情结,感觉上却好像是缺少了新鲜和情趣,变得不再那么的吸引人了。”
“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便很少再会去细心体会的缘故。你看这方圆十几里的惜园,如果全种上桃花,恐怕没多久人们也都会看厌了的,王安石的《明妃曲》只是以其意思新颖取胜,而在辞韵方面则要差一些。”
回家之后,崔翃忙将历来有关柳树、桃花、菊花、海棠、芭蕉等的资料和诗文统统找来,细细的研读、归结,以备不时之用。
打这次之后,李瑞、真真等人又相约着将长安城附近的几处景胜,游玩了一番,也渐渐的变得更加熟悉,因而相处一处,言谈说笑也渐渐地不再感觉有什么顾忌。
渐渐地,已是三月暮的仲春之际。这一天,崔翃独自约了柳儿来共游惜园柳叶渚。此时桃花已经开始飘落了,柳叶渚的柳絮也在漫漫的飘舞。零零碎碎的柳絮在微风中悠悠斜斜的滑将下来,偶尔一只或两只鸟儿飞过,那飘飞着的柳絮便像是被吸引住了一般,直直的追了一段,待鸟儿渐渐地飞远了,就又不舍似地在空中划上几个圈圈,然后便又悠悠斜斜的滑将下去。这个时候长长地柳条是已经长定了的,柳叶却还是嫩嫩的青绿,但明显饱满厚实了许多,柳条上满满的绽出了毛茸茸桑葚一般的东西,上面蓬蓬松松地笼罩了一团迷雾一般的柳棉,清风吹过便惹起了纷纷的柳絮。
崔翃、柳儿先是走近柳树,把那柳条、柳叶、柳棉细细的观看了一番,又将地角边堆积起的柳絮轻轻地捧起,慢慢地吹到池塘中去,这时池塘中已经洒落了一层薄薄的柳絮,沾着池水,远远看去就像是池面上结起了一层轻盈可爱的冰凌,又好似被平铺着一层薄似蝉翼的绢纱。
“书上说,它们隔夜便会成为浮萍的。”看着满池的柳絮,柳儿不禁自言自语道。 “柳条牵系着人世间的离合悲欢,雪花是天上最空灵梦幻的东西,浮萍给人以漂泊的身世之感,而柳絮则是三者的结晶,有境有情,本身就是诗的化身。所以古往今来,诗人多钟情于它,爱诗,有诗情的人亦感怀它的缠绵与空灵。”崔翃在一旁应道。
柳儿听了,不绝一怔,然后微笑斜抬着头,看了崔翃一眼,接着便低下头,微笑不语。 崔翃见状,又接着说道:“古今感人至深的典故如‘连理枝’、‘比翼鸟’、‘梁祝化蝶’、‘雁丘’等多是因为确有其事、其景,与诗文相互映托,而‘柳絮’这一典故,则与它们不
同,并不需要什么故事和诗文,却是一样的感人。”
“可是,柳絮最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所以人们有诗云‘水性杨花’,但依我所知所见,古来痴情者多是女子,而始乱终弃者则多为男子,如司马相如、元稹、李益等。因而鱼玄机才会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感叹。”
听柳絮突然这样说,崔翃不禁有些慌张,但转念一想,随即开口解说道:“爱情这东西,对于女子来说更多的是意味着感情,而对于男子则多是感觉。感情,来的慢,去的也慢,有时甚至是一生也难以去的,而感觉呢,则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才会出现你说的那些事情。但是,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就是在婚后,虽然女子也会感觉丈夫对自己似乎没有了原初的感觉,其实则不然,那份感觉还在,只是变了,变成了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哪个男子能容忍自己的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呢?试想一下,一位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男子,缓缓地直起腰,回首家的方向,想到了家里的妻儿,会是怎样的一种温暖和美满。可是这份感觉,他是不会向自己的妻子说的。”
其实,崔翃原本想说的另一种情况是:古今痴情的男子也是有的,只是那种情况多是因为没有什么好的结局。但是这样说的话,就将自己陷入到尴尬的处境,所以立刻转了话头。
柳儿想了一会儿,便好奇的问道:“为什么呢?” 崔翃忙笑着回答说:“因为害羞呗!”说完,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们有聊了一些私己话。在回去的时候,崔翃便向柳儿表明了心意,柳儿虽亦有此意,但是嘴头上却说,养父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在这件事情上,不能不听从养父的意思。
崔翃自知其理,所以第二天就把李瑞找了出来。
李瑞本来就对他们的事情不像吉平雨他们那样的上心上意,只是碍于面子上不好表露,而行动上也自然懒得为他动弹。所以听了之后,便随口说道:“那你就叫你的父亲去找黄尚书呗。”
崔翃自然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冷淡,于是笑了笑说道:“这事还没到那一步不是,我想那黄尚书至今才有真真这么一个女儿,定然对其是十分的疼爱。你想啊,柳儿说她听黄尚书的,这事如果真真答应了,不就也等于是黄尚书答应了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要想真真同意,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的,就算她心里答应了,可依然还是会刁难你的。”
“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才找你啊。” “找我管什么用啊,我又不是真真。” “谁不知道你们的事啊,还•”•。崔翃似乎也察觉到了李瑞不热心为自己的原因了,多半是他在这事上并不顺,因而对自己有些妒忌。
没等崔翃往下说,李瑞便忙急急的说道:“好好好,我去找她,可是这事还是必须你自己去说,不然,见你如此没有诚意,她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只要把她找出来,话当然还是得我说,你只要在一旁见势推舟就行了。” 李瑞又忽然问道:“以前你们的那些,是你们个人的事,可是一旦发展到婚姻上,就是你们家族之间的事了,你有征得你父亲的同意了吗?”
“我只要给他说,他自然是会同意的,这你就不用操心啦。” 李瑞对于崔翃家里的事情也是有些耳闻的,他父亲早年专心于科举,因而感觉对家人亏欠太多,又只剩下了崔翃一个,因而万事大都随着他,因而便不再说什么了。
二人商定已毕,便依计执行。果然经过几番刁难与考验之后,又加上事先柳儿也早向真真提起过这事,真真也看得出她的心思,便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渐渐地,已到了四月中旬放榜的日期,崔翃等人果然名列金榜。
朝考过后,崔翃顺利的成为庶吉士,李瑞等人也有成庶吉士的,也有入六部主事、笔帖式、县丞等官职的,于是又是饯行,又是入职交接等事,不知不觉间就忙活到了六七月份。
那边真真果然如崔翃所料,也终于已经得到了黄尚书的同意,而崔翃的父亲也随即找了媒人上门提亲,日子定于明年春天。崔翃又老早的准备好了一应器具,专等吉日的到来。
崔翃每日白天入馆学习,回家便悬想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妥当,或与父亲商量探讨事情,整日身心忙乱着,便不能像以前那样地常常约柳儿出来。
而柳儿则于家中终日的无所事事,闷坐地久了,渐渐地心想: 自己何至于竟如此仓促的就答应了他呢? 打小就得知自己是父母遗弃的孤儿,因此心中不禁常常地会有几分伤怀之感,又兼着与真真整日相处在一起,家下仆人待自己与真真相差悬殊,所以便时时又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表面上未曾表露,但是内心每每有身世之叹和命运之忧,总想着要逃离出这层迷障。
后来就遇到了崔翃,虽然他的才学和相貌并不出众,家世亦非显赫,父亲只是一个内阁侍读的学士。却在与其相处的时候,让自己感受到了一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而且这种被重视独是针对于自己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好像就是自己一直期待着,而未得到过的,现在得到了,而且想一直拥有下去,所以便以自己的婚姻幸福做赌注。可是一旦嫁了过去,就再无可挽回,而那份被重视的感觉是否也能一直存续下去?对于这些,柳儿心里没有任何的底气。
这样的代价是否太大,就像历史上的卓文君、霍小玉、鱼玄机••都是因为一时中了谜毒,而葬送了永生的幸福。韦庄的那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只不过是男子在假借女子的口吻来为自己的无情做掩饰,又岂是女子的直白与大胆。
再者,婚后崔翃真的会有他自己所说的那份“责任感”吗?柳儿找不到答案。而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的幼稚,不作多想就天真的把他所描绘的那位在田地里耕作了一天的男子想象成了他的模样。在他向自己求婚的时候,自己虽然没有直接的答应,可是话语里却带有明显的暗示,自己那时怎么会如此轻率的就为自己的一生作了决定了呢。
他,崔翃。自己认识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他的为人真的如同别人所说的那样吗?然而这里的别人,无非是他的那些个朋友和真真她们,他的朋友是定然会为他说好话的,而真真她们也可能是被他和他的朋友们蒙骗了,所以也和他们所说的相差无几。
在静下心来仔细地分析一番之后,柳儿开始害怕起来,他突然感觉到原来的那个自己曾经以为已经很熟悉的崔翃,一下子变得陌生、可怕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会真的幸福,怀疑自己原来听到见到的一切,进而她觉得崔翃好像是一个骗子、一个强盗,骗取了自己的信任,以霸占自己的幸福。
有时她也会为自己这奇怪而可怕的想法感到惶恐不安,但还是会忍不住经常的怀疑和担忧。
自从柳儿有了这层心思之后,每次崔翃约她在一起的时候,便显得怯生生的有些害怕,崔翃虽然也察觉到了有些异常,但是转念一想,这可能是她婚前羞怯的心理所致,所以也并未十分的上心。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十月,这一天晚间,崔翃的父亲将他叫到跟前说道:“前日,雁门关总兵谍报,北方胡兵有大规模集结迹象,恐有外患,希望朝廷早做防备。于是朝廷便派了几位文武官员领六千军队,巡守雁门一线,明天一早就要启程。”
听父亲说突然就要离开了,此行又是凶多吉少,崔翃忽然有万分的不舍,以前还总是想着要离开他,而现在竟真的就要离开了。崔翃不禁想到了以后的自己,竟是那样的无着无落,孤苦无依。虽然不忍,可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背,而且凡是也应当以大局为重。尽管自己于军政等国家大事上并不十分的上心,因为每每读史书,见李斯、韩信、常遇春等皆贤能之士,可是一旦力尽功成,便纷纷被害。于是便渐渐地不愿参与其中,认为自己离的愈远便也就越安全,希望自己也能如父亲一样仅仅只做个侍讲的学士,无干于政事,同时也很少会被牵扯到党派之间的纷争。可是万万没成想到,朝廷此次居然会派遣父亲去巡守边防险要,不禁又
对朝廷政事等又增加了一层不解和恐惧。
崔翃一边想,一边又听父亲说道:“家里的大小事情一定要与刘管家商议,我床底下的箱子中有一张胡家钱庄的钱契,是我早年在苏淮作巡盐副史的时候与胡家相交过一件事情之后得的,一直没曾用过,这次如果战争真的打起来了,你就拿着它,也可以维持一段时日。战争没有打起来,还是不要动用为好。”
崔翃应了几声,又叮嘱父亲几句,便与他一起收拾东西。崔翃心里也知道父亲所说的那些钱有些来路不明,所以才一直不敢使用。可能是父亲当时也是身不由己,不能随着自己的意志行事,于是做了一些有愧于心的事情,而且自己也确实知道父亲与胡家的人是有些交情的。
这边父亲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至于你们的婚事,你也是不会听从我的意思,就由你自己决定吧。以前是我总以清流自居,看不起哪些依靠裙带攀上去的。现在想想,都是为朝廷、为国家做事的,何必一定要分出彼此,彼此对立呢。历来结党、组团只是为了营私,不仅违背了圣人的教谕,于事务上也常常左右掣肘。”
崔翃一听,心中的一块石头便落了地。原来,他与柳儿的婚事,一直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同意。于是,崔翃便瞒着父亲,又伙同家刘管家等,与自己一起找了媒人,假借父亲的名义要求其到黄尚书家求亲。以为待到木已成舟之时,父亲再怎么的不情愿,也总不好不认她,况且以柳儿的贤淑一定会很快消去父亲的偏见。现在父亲事先就做了退让,因而一直以来紧悬着的心便释然了。但突然有感觉自己从小到大常与父亲的意志相背着行事,因而不由得又是一阵悔恨。看着父亲的背影,竟然觉得他突然间变得好可怜。他似乎用自己一生的忏悔,也丝毫稀释不了心中的愧欠。虽然他完成了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心愿,虽然他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就从九品的笔帖式做到了四品的侍讲学士,虽然他为家人得到了朝廷破例的封赏,也赢得了乡里人的赞美和羡慕。他似乎一生都没有快乐过,无论是人,还是在事情上,他只是在循规蹈矩的做着他这个角色应该做的事情,至于他这个角色为什么必须做这些,则从未考虑过。而作为儿子的自己,除了给他带去烦恼,从没有真正的带给过他快乐。
父亲离开之后,除了每日照常入班学习之外,便将家里的大小事宜悉数交予管家,自己则像是脱了管束,便更有些无所忌惮,常常呼朋喝友的在家中欢聚,也常留宿在外,几日不着家门。家信中仆人也不敢提及此事,而崔翃自己就更不会说了。
这一天,秋尽冬至,长安城早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崔翃一早便起来,急急得收拾了一下,就匆忙的走出了大门。
因为昨日收到一张柳儿的纸条,上面只是写着“明早,锦水桥见”,就这么简短的几个字,弄的崔翃摸不着头脑,想了整晚也想不明白个所以然来。虽然柳儿的书信也收到过十几封,她自己也曾来过两次。可是这次竟显得如此冷淡,好像预示着什么危机要来临似地,不然她也不会这样的对自己,但左思右想想到现在还是想不通。
到了锦水桥,柳儿已经站在桥边的一棵垂柳树下等着了。见到崔翃也不上前,崔翃只好自己走了过去,边走边笑着说道:“什么事情啊,这样神神秘秘的。”
柳儿也不回答,转过身问道:“你实话告诉我,那个媒人是你父亲找的,还是你自己找的。”
崔翃一听,自觉有些不好,但是仍然微笑着说道:“当然是我父亲找的啦,哪有自己找的道理啊。”
柳儿依然本着脸,正色道:“我自然是知道些事情才来问你的,你不要给我绕弯子、装糊涂,你就直说是还是不是你自己找的。”
“这有什么区别嘛。”边说边走过去拉着柳儿说:“不管怎样我们不都是可以在一起嘛?” “在一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顶轿子,打后角门里进去也是在一起,你就觉得那样也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那样让你进门呢?再说了,你愿意,黄尚书也是不会愿意的,就算是黄尚书愿意,我也不可能愿意啊。”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老不和我说实话?如果他是真的不同意,我们可以做给他看吗,直到他满意为止。你这样让我以后用什么脸见他,叫你们的那些家下人怎么看我。”
崔翃立即安慰着说道:“一开始呢,父亲是有一些不同意,可是后来见到了你本人,也就渐渐地打消了原来的偏见。如果没有希望打动他,我也不会贸然的就找了媒人,定了日子不是?所以,你也不用为那些担心了。”
“这么说,你就是承认了。就算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就可以对我撒谎了吗?幸亏义父他不知道,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好好好,就这一次,绝无下次,还不行吗?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我们能早点在一起嘛。”
“这件事就算是有你的道理,暂且先过去了。还有一事,你必须向我坦白,你刚刚可是说过的下不为例。”
听到柳儿说“过去了”,崔翃顿时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但是随即又听到“还有一事”,又立刻紧张了起来,但转而便笑着说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交代。”
“你是不是说过,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说过,不仅以前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到了以后也会这么说,不仅是第一个,而且也是最后一个。”
一听到这儿,柳儿立刻仰起头来,“还说你没有骗我,你量我是瞎子,是聋子,什么都知不道啊。”
见她又开始这样的无理取闹,崔翃也有些愤愤的说道:“你都知道了什么,都从哪里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我怎样说,你才肯相信呢。”
崔翃顿了顿,眨了眨眼睛,仰起头,想了一会,又道:“那好,如果我有一句假话,待会回家,过门槛时就会狠狠地绊倒,把头磕在那长长的钉子上,行了吗?”
见崔翃发这样的毒誓,柳儿也吓了一跳,内疚而又心疼的看了看崔翃一眼,仿佛他的额头上真的出现了一个被钉子扎后的疤,于是忙低下头,说道:“谁教你发誓了。”
崔翃说完后,也觉得额头上麻麻的,好像真的被扎了一般。但接着便微笑着近了过来,将柳儿搂在怀里,说道:“不这样你怎么会相信呢?再说了,我又没有说谎,横竖那誓言也找不到我头上。说出来,你心里平静了,我也干净了不是吗?”
依偎在崔翃的怀里,柳儿依然心疼似地说道:“虽然不怕,但是放在心里,总觉得毛毛的,瘆得慌。你不怕,我还怕呢。”
崔翃将柳儿搂得更紧了,微微地对着柳儿的耳根子吹道:“有你在,我又怎么舍得离开呢?”柳儿听后,将头在崔翃的怀里埋得更深了。
冬日的阳光常常是格外的灿烂,照着这肃萧的景事,以及那些斑斑驳驳的积雪。瑟瑟的微风吹拂着垂柳的枝条,摇漾在身后,在这片静穆清凉的环境里,崔柳拥抱的情景就像是一副定格了的水彩画,镶嵌在以后的回忆里,并且不断地被加以完善。
突然,柳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挣脱出了崔翃的怀抱,面向着崔翃说道:“既然是第一次,为什么那天„„”,说到这里柳儿便不再往下说,而是将下面的话憋着,定了一会儿,又将头低了下去,只是舒气,并不往下接着说了。
崔翃更是被她这莫名其妙,无头无尾的话弄懵了,斜过头疑惑的问道:“哪一天啊,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
柳儿一听,立即抬起了头,“你就,你就怎样,这么说只是在认识我以后喽,那以前呢,正好相反是不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人们常说,男子第一次都是„„”柳儿说道这里又停住了,然后接着又说道:“难怪那天你怎么就„„”,“还说是第一次,还说我是你第一个喜
欢的,撒起谎来,居然能没有一丁点的心虚。估计真真他们也都被你给骗了,你就不觉得你这样很可怕吗?”
崔翃这时似乎才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得解释道:“人家都说,你就都信了。再说了,那也会有例外的情况吧。“
“一句例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推脱干净了,那我怎么不例外呢?要是那天我没流出红来,你怎么想。我看你就是诚心的是在骗我。再不然,就是你也和那些纨绔浪荡子弟没什么两样,也是常常的眠花卧柳,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
“你这样说我,如果心里能好受一点,我也无所谓。可是我按照你的意思承认了,你就真的能安心了吗?难道非得要我发誓你才肯相信吗?“
“发誓的人多了去了,还不是一样的做着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叫我怎样才肯相信呢,实话你又不听,难道你就真的那么希望我是那样的一个人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也没必要假惺惺的问我,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崔翃强压着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好,我来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崔翃,你的丈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了,行了吗?”
虽然柳儿心里有那么一丝的惬意,但是仍然倔强的说道:“你说是谁丈夫,我才没你这样的丈夫呢?”
“婚期马上就到了,怎么,你还想反悔吗?你不是说要听义父的安排吗?这就是你义父的安排啊。”
“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若是不想嫁了,义父自然是会由着我的,你也不必为他操这份心。”
崔翃诧异的想着,原来不是那样的一副娴静温柔的样子吗?怎么也会这么泼赖、蛮不讲理,不禁冷冷的说道:“是啊,你是黄尚书家长大的吗?我当初见你对柳絮浮萍那么的喜爱,还以为你是一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呢。原来,竟是一样的蛮横,一样的不可理喻,看来,你真不亏是在堂堂黄尚书家长大的啊。”
柳儿更加气愤的嚷道:“你现在终于是发现了,后悔了。我是那堂堂的黄尚书家养大的,我蛮横,我不可理喻。你好,你是好人家养大的,你有教养,你可理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去找你那可理喻、有教养的去吧。”
说完,扭头就走,边跑边哭,又将一方手绢抽了出来,擦拭眼泪,竟忘了这手绢正是崔翃送给她的,只是顾着一路颤颤的往回跑。
崔翃立在原处,本想着追过去,但是转念又一想,这样便更加的娇惯了她,以后就更加的难以相处了,不如让她冷静两天,等回了意,在亲自登门赔罪,也不迟。
崔翃在家中无事,闷坐了两天,将那赔罪的台词和情节着实的预演了几遍。这一日他准备出门去向柳儿赔罪,刚打开院门,向外一看,只见乱纷纷满路的人,一个个偕老带幼仓皇的往城南跑。崔翃忙上前询问,哪有人会停下来回答,他们都是边跑边抛下几个字,然后就又逃也似地跑开了。问了几次之后,崔翃终于恍然明白,原来胡兵已经绕道北山口,拿下廊州,正在向长安城直扑过来。
崔翃立即回身,召唤家人,将一应家财分与他们,便一起汇入南逃的人群。而崔翃自己则跑去了黄尚书府来找柳儿,到了黄尚书府,见大门紧锁,角门也都关得死死地,且是从里面锁上了。翻墙进入院内,找不到半个人影,柳儿房子的门窗也是紧紧的关锁着,整个府邸给人一种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居住过了的感觉。到了李瑞家也是早就已经没有了人影,崔翃心想他们可能都已经随着朝廷迁去了蜀川吧。于是便回身重新加入到南去的人群之中,只是心中不免惦记着柳儿的去向,又后悔当初怎么没有早一点去找她,以至于有今日分离,想想还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还有重逢的机会,即使有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就这样的分开了,
崔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的离开了,为了逃命,为了逃命而离开长安,丢下柳儿不管?不,如果崔翃当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话,他就不会走了。这从他以后无尽的后悔与自责中也可以得到确定,那不是他在为自己开脱,可不是为了逃命,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又是什么呢?好像只有这一种解释,但那很可能并不是真实的情况。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自己有知有识的情况下作出的呢?但是那些却是真实的存在着的,留给自己在有知有识的时候,去回忆,去后悔。
离开长安之后,崔翃独自回到了河北清河。这里接近山东,在长安以东很远,所以战火暂时还没有牵燃到这儿。一如崔翃早前和父亲一起去长安时那样,平静、安宁,从此处看来完全想象不到,国家已经在战火之中煎熬了将近一年。这里的人们也只是因为今年突然增加了二成的赋税,才感觉到国家的某个地方正在经受着灾难的折磨,自己的生活虽然变得艰难了,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生活下去的。
老屋也不必打扫,只需要腾挪出一间可供晚上歇脚的地方就行,崔翃每日只在家中静候长安的消息,或者到几个旧亲家中略坐片刻。不知不觉一个多月又过去了,虽然收到了身在蜀川李瑞的来信,但依然没有柳儿的任何消息,而身在雁门的父亲也早已经断了音信。
这一日,崔翃正在街上散步。这条街通向一处本地的集市,今日正是逢集的日子,所以路上的行人相较于以往要多一些,且都是朝西向而去的,唯有崔翃沿着街边往东走。忽然有一人,从崔翃旁边和他擦身而过,崔翃连忙转过头,一看那人,先是愣住了一会儿,然后不由的默念出一个名字:茹。念完忙又抬头向那人看去,虽然和印象中的,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但是那走路的情态,尽管说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可崔翃还是可以隐约地肯定那人就是茹。崔翃又转过身子,细看那人,而她的脚步也变得有些不甚自然了,明明感觉的到她是有想回头的欲望,但终究还是犹犹豫豫的不敢往回看。崔翃似乎又回想到了刚才和自己擦身而过时,她那眼神,忧伤但熟悉,她应该是早就看到自己了,也应该是早就认出自己来了。那她为什么不和自己打招呼呢,而自己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主动和她打招呼。当招呼,又如何开口呢?很多时候,许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发现原来是很容易的,可是就是难于怎样去开始。但究竟困难在哪儿,竟无从知晓。
而就在她走到一拐角处,便偷偷地朝自己这边慌忙的瞥了一眼,然后便匆忙的快步走开了。崔翃看到这些,刚想追上去,但又立即停住了脚步。她应该早就已经变了,或者是自己早就已经变了,都已不再是当时的彼此。各自都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且没有重合部分的道路。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感触,似乎觉得人是不应该再来到记忆有断层的地方的,因为很少有人能够承受的起,眼前熟悉的一切,却在演绎着一场陌生且与自己无关也很难融入进去的戏。前些时间,看到故乡的旧景时,他也曾有那么一丝的感触,只是这一次更加的明显了,让他真实的感受着,品味着。
茹是崔翃年幼时的玩伴,那时崔翃的母亲早死,父亲又一心只是扑在科举之上,很少能够顾及到崔翃的。于是便把他交给爷爷奶奶抚养,茹的家就在附近,因而崔翃和茹便与周围的孩子们整天的在一起玩耍嬉闹。茹自然是与崔翃最相亲近的,那时崔翃特别喜欢讲故事给她听,无论是读的、听的还是自己胡乱编造的,茹都会微笑着略低着头仔细的倾听。偶尔也会眨着眼睛抬起头来,说哪里哪里与自己以前听说的不一样,这时崔翃则会绯红着脸立刻抢辩起来,说道谁谁或者那本书上面是这样说的,又说她以前听说的是另个版本或者是错误的。茹从来不和他争辩,只是微笑着听他说。有时也微微地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微笑着默默地看着崔翃,却并不像是在嘉许。
她家的院子里,那时候也种有几株的桃树,桃树刚长出花骨朵时最美,也是茹告诉他的。当时崔翃坚决的不赞同,一直在努力地想说服她让她明白,完全开放的桃花才是最美的。最终,还是茹做出了让步,可是崔翃依然从她的口气中还是听出来点言不由衷的意思,尽管这样,崔翃还是觉得自己又做出了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因而十分的欣喜。
打那之后,崔翃便一直闷在家里。这一日,李瑞的书信传来,崔翃立即打开细看,得知李瑞与真真在蜀川已经完婚,其中不过又叙说了一些没紧要的琐事,却依然是没有柳儿的任何消息。
过了几天,又有边关的书信来到,信中说父亲所在的军营,遭到了胡兵的夜袭,至今下落不明。
一股莫名的创痛席卷着他的内心,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至于一连几夜,他只有蜷缩着身体,用大拇指指抵着巨阙穴,才能慢慢的睡去,醒来之后,太阳穴麻麻的,握紧拳头压着两边,用力的揉搓了一阵之后,才渐渐的清醒了许多。
崔翃也无心出去了,只是整日整日的在家中闷坐着,忧愁百结,穷困无聊,久而久之便染上了一场重病,直过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地好了起来。待到已近痊愈,崔翃便决定离开这里,到各处随便转转,已销心中那难解的苦愁之情。
走出了清河县城门之后,崔翃沿着京杭运河一线,一路上随意漫游而去。
一天,崔翃正在扬州地面上闲转。猛然间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拍了自己一下,然后又大声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崔翃立即回转过来,一看竟是姚起,才忽然意识到姚起就是扬州人,略作寒暄之后,已近中午,便一起又找了个饭馆坐下,慢慢细谈。
原来,刚开始姚起与钱祎一同加入到了张太守的麾下,后来平阳城被胡贼团团围困,张太守便派人带着姚起等人组成一支队伍,从西路直冲杀出去,到最近的邓州乞求援助。最后只有姚起一个人侥幸冲了出去,可是到了邓州城却被守军抓了起来,说他定是胡贼派来的奸细。过了三个月之后才被放了出来,这时的平阳城已经因为弹尽粮绝而被攻破。张太守和钱祎也肯定是已经殉国了,无处可去,姚起便只好无可奈何的回了老家。
崔翃还想向他打听柳儿的下落,姚起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一年前长安城就被胡贼洗劫过了,朝廷也搬师去了蜀川,黄尚书一家也都跟着搬了过去。没等姚起说完,崔翃便接道:“李瑞来信说,柳儿不在那边,自从离开长安,他们也就没再见到过她。”
姚起听后接着说道:“胡贼攻破了长安城之后,也没有敢在那驻军,一阵烧杀抢掠后就退守铜川关了,只是偶尔会有几次小规模的骚扰。而且朝廷一时还是不会班师回长安的,所以现在长安应该算是比较安稳的。你不如回去找找,说不定她还在某个地方等你呢?”
崔翃听罢,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可不知这胡家的钱票,在长安还行不行得通。” “北上的这条路上倒还好一些,但是西去的路上却应该有很多的劫匪。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带上防身用的。一旦遇到了,却不要用,也不要做任何的反抗,任他们搜检,自然不会伤你性命。至于胡家的钱票,我也是不知道的。不过,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可以熬掩几天,即使到那里胡家的钱票不能用,把你身上的东西折当了,也应该可以勉强顶得了几个月的。”
说完又道:“这人活着,也总得有个盼头才行,不然岂不是与行尸走肉无异。朝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六王爷的身上,自己却远远的躲到了一边。听说由于蜀川留有早年为弘仁皇帝拜祭峨眉山时准备的仪仗,所以朝廷上下形制排场还是一如从前。”
崔翃本就无心这些,随口应和了几句,便随着姚起一同回家取了银两,然后一路急急得往长安城赶来。
崔翃一路还算顺利的到达了长安,到时已交冬季了。这时距离战争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年。此时的长安城早已经是面目全非,崔翃依然清楚的记得就是这条朱雀街,自己与柳儿曾无数次相携着的牵手走过,那帮一起高中的兄弟的轻骑,并排的打这里走过。每每春三月底,就一定会有无数看花的车马来往于此。而现在,偌大的朱雀街上见不到人的影子,残破的石道裂缝处,时有一些枯黄的丛丛篙草和黝黑的泥地。
顺着这条朱雀街,崔翃一路走到了惜园之内。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崔翃独自在惜园中徘徊。桃源路两旁全是些枯枝断茎凌乱在荒草丛中,远处的景象则淹没在阴沉的暮色之中,崔
翃无神的走了一圈后,便离开了,寻了一间客栈安下。
第二天一早,崔翃就又望着惜园而来。这次是直奔柳叶渚而去,到了柳叶渚,池中的水早已经干涸,池塘底下,干裂的泥地上也积起了丛丛的杂草和碎叶。崔翃跳入池底,拿眼四处瞧了瞧,忽然,在一张早已干卷蜡黄,且中间也已陷入泥中的纸片前停住了。弯下腰将那纸片小心翼翼的从泥中挖出,轻抚掉上面的干泥。这就是当时崔翃放在池子中的那方纸笺,只是上面的字迹早就被水浸没了,而且中间由于陷入泥中的缘故,已经裂出了一道口子。
崔翃忙从身上找出一条彩线,将其系在了近处的一棵垂柳的枝条上,深秋的烈风吹过,柳条索索晃动,那缀在下面的半截彩笺便因柳条的摇摆而落下,随着风不知道飘落到了哪里。崔翃看着那飘去了的半截彩笺,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又不知能如何方好,于是佯仰着头,转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走开去了。
北面的上头上,霍然的露出了几个大的洞,应该是被炮火轰炸过的,上面的桃树也都四处倾倒,还有一些连根的横躺在山坡上。虽然在白天朗朗的太阳之下,却沉寂的像一潭暮气里的死水。
崔翃绕过山脚,来到西边的那片桃林。这里是他曾经告诉柳儿,说明春桃花初发时要带她一起来赏玩的地方。那时并肩躺在两颗桃树之间,而现在那两颗桃树中间却有一颗半截的桃树凄然的躺在那乱草堆中。崔翃将其移走,抛在了一边,又将四周打扫干净。这两颗桃树依然是直直的生长着。在这惜园之中,也有许多这样的桃树,如果将现在的背景换做以前的模样,人们也丝毫察觉不出它们是曾经历过战火的摧残后幸存下来的。虽然也许同样的会感觉有一丝丝的沧桑,但绝不会认为是除了时间以外的东西所致。
一番规整之后,崔翃从怀中取出一方纸笺,系在了其中一棵桃树的枝头,然后又翻过来看了几遍,就循路走了出去。
刚出园门,一辆油蓬车从前面由东往西走过,崔翃便不由自主的远远跟在后面,而在这时,又一辆油蓬车慢慢的由东而来,到了惜园门前,就转了进去。
不知道过了几条街道,那辆油蓬车在一间黄铜大门前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位华装妇人,忽忽的入了院内。崔翃见不是柳儿,便捺着头,继续无精打采的往前走,对于这位在这荒凉萧疏的环境中,依然周身华丽装束的女子竟没有丝毫的好奇之感,也不论自己走的是何方向。
待到黄昏的时候,崔翃又走到了朱雀街的东门,于是他便又顺着这条街往惜园走去。在离惜园还有大概两百米的地方,一辆油蓬车从他的面前走过,崔翃见了这车,立在原地,看着它渐渐地走远了,刚想迈步跟上去,忽又转念想了一会儿,于是便摇了摇头,回身继续朝惜园而去。
这车内坐着的正是柳儿,自前年战起,便被长安周留守强抢了去。只是每有机会便会偷偷地来一趟惜园,虽然也知道不会有希望的,可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来这里坐上一会儿。有一次,被周守备发现了,柳儿便解释道:“我们姐妹几个都已离散,惜园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在惜园之中,还能感觉的到她们,也不至于在家里无故的伤心。”周留守听了,便不再多问,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事,只是偶尔派个小厮暗中跟随,又回报说她只是在那里面呆坐着,便就不再挂心此事了。
今日周留守正好中午有个应酬,不在家中,柳儿便带着丫鬟小红又去了惜园。到了惜园,也是沿着东路绕到山后,从崔翃系着那半片纸笺的柳树边走过,看到后犹豫思考了一会,但终究不知所以。在柳叶渚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有往西去了那片桃林。
渐渐地走近了,一抬头,发现这里明显干净、整齐了许多,而一棵桃树的枝条上,有一方纸笺在随风摇晃着,柳儿忙跑上前去,将那纸笺翻过,见上面写道:惜园中,柳叶渚。杨花落尽意踌躇,春来绿意应如旧,无那宿萍归何处?
虽然没有署名,但是柳儿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崔翃的字迹和写文章的口气。便知道崔翃刚
刚来过,于是激动的绕着惜园的各条路,边跑边呼喊崔翃的名字。可是跑遍了惜园还是没有见到崔翃,于是又回到那两棵桃树下怅怅的坐着。
小红也是知道他们的事的,一开始知道自己不好劝她,只是一路跟着她,默不作声。但是现在看看天就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爷肯定又要生气了,而一生气,又总是会发泄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便开口劝道:“小姐,不如留下什么信物在这儿,崔公子回来,看见了,就知道你也来过,肯定还会在这儿等你的,下次再来还是有机会再见面的。现在天就要黑了,老爷也应该回去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省的他又生气。”
柳儿想了一会儿,从腰间抽出手绢,咬破手指在上面写道:芳菲尽,已化萍。前春去后归无影,纵使春风来又是,却是故园他年景。
然后,将纸笺放入怀中,把手绢系在纸笺原来的位置。转身在小红的搀扶下上了油蓬车,坐在车中不禁又把纸笺拿出来细细的看,早已又是泣不成声了,把纸笺握在手心,抵着胸口,将头捺在腿间,只是不住的哭,却是没有声音。坐在一旁的小红自然一个劲的劝说,才终于使其渐渐好了一些。
来到留守家中,那留守见柳儿的车子进了门内,忙迎了上去,亲自打开车帘,见柳儿哭红的双眼,忙开口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都说了,去那个地方只会使你更加难过,你偏是不听,你看,现在哭成了这个样子,快点下来,回去洗洗吧。”一边安慰,一边训斥小红怎么不好生的劝劝。
当时崔翃本是想追上去看看的,可是一下子又想到了早上的那辆,就立刻灰了心,摇摇头,来到惜园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又把衰败的门墙抚弄了一番,便怅怅的离开了。到了一处酒家,直喝到子夜时分,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醒来。
崔翃原来是不喝酒的,第一是觉得酒性太烈,且味道也不好,第二又常常见人喝醉后丑相百出,更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不敢喝。以前虽然被朋友们嘲笑过,但又因为柳儿不喜欢他喝酒,也曾真生气一般的劝说了几次。所以无论谁请,就以此为由,坚决推辞。人多讥笑他,他却欣欣然反以为荣,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了。
崔翃也不知道,这偌大的长安城,除了惜园,柳儿还能去哪儿?黄尚书家全部被扫劫了一空,甚至家中的几扇门窗也被强拆了去,屋内更是了无一物。以前的家,被战火摧毁的一干二净,连一片泥瓦都没留下,只剩下一个大大的窟窿,里面积满了绿油油的臭水,而近处方圆几里之内也都毫无人烟,柳儿自然更不可能在那里。
她死了。在战争中死去,且不知道姓名的,有无数多的人,柳儿怎么就不可能是其中之一呢?如果她真的死了,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又能何去何从呢?
不知如何是好,崔翃从那已变成水坑的家中走过,又径直的来到了惜园,一开始依然是如昨日的风景,看不到任何别样的预示着希望的景象。
可是转过柳叶渚,猛然间看到那个系在桃树上的彩笺变作了手绢,崔翃忙走上前去,解开手绢,见上面还有字迹,打开一看。崔翃欣喜的狂嚷着:“柳儿、柳儿,她还在,对、对,这就是她的,我当初送她的。”崔翃拿着手绢四处跑着寻找,一如昨日柳儿寻他一般,也一样的找寻不到。只是那股兴奋劲,也必须经过这一阵的狂跑后,才能够安定下来。
既然已经知道柳儿就在不远处,而且柳儿也知道自己也在这儿。又因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只好在这里慢慢的等了。过了几天,柳儿依然没来。崔翃又将那手绢上的字迹细细的重又新看了几遍,突然体会出一种彼此间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前几天,知道柳儿还在,而且重来了惜园留下自己的手绢,便以为一切还会如从前一般,只不过是往后推迟了三年。可是从她这句话中,崔翃丝毫的感觉不出柳儿是否还有重来的可能。
柳儿来这里希望是能够看到自己,可是一旦她知道自己真的就在这里时,却又会踌躇、退缩,不敢再来,害怕见到那个一直等待着的自己。崔翃知道柳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他们仅仅只是相识了八个月,虽然她还没有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不能确定自己对她十分的了
解,但是在这一点上确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崔翃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必须要等下去。又怕自己再次和她错过,崔翃便拿了几床被褥当晚就在那两棵桃树之下睡了。第二天又找了一帮人,帮着自己搭起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每天请人专门送三餐,而自己则一时一刻不敢离开,生怕一时又错过了去。
又过了许多天,就快要到年末了,可是整个长安城没有一点新年的气象。这一天,柳儿打着车,急急的去往惜园。
之所以过了这么些天才来,一者因为家里有事情牵绊着,总感觉抽不出一天的时间。二者柳儿心理也开始犹豫,甚至害怕起来,虽然她自己也感觉自己这样有些莫名,找不出原因,可是犹豫和害怕却又是那样的明显而真实。为什么以前每次去都希望能够与他相遇,即使知道那是自己的空想,但还是会忍不住去,但现在竟然不敢去了。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崔翃?他这次回惜园,是不是也和自己每次去惜园的目的一样,虽是为了重逢,可是彼此等待的只不过是回忆中的形象,他是否已经变了,而他自己却没曾察觉到,正如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变化一样。可是一旦重逢,就如同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碰在一起了一样,他们会认出对方就是自己吗?还是让彼此的变化立即显现出来,就连自己也会因此感受到那种变化。
如果都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变化,发现那份等待中的形象,已经幻化成了彼此心中一个难于描绘的意境,与其后来的甚至于与其当时的形象也早已是相差千里。那么彼此是否能够消去那份失落,忘却那份营造了很久的意境,重新找回,或者重新开始在实际中而不是在回忆中寻找慰藉。可是那份意境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心血来经营,又岂能一朝一夕说妥协便可以妥协的了得,与其在现实中失落和绝望,倒不如还活在对回忆的修剪和憧憬之中。
另外,自己与崔翃在一起还不到一年,而在周留守这里却待了三年,崔翃能够接受的了这样的现实吗?再者说了,即便是崔翃接受了,我们又能去往何处,这整个的长安城遍集着的都是他的官兵,这样的相遇,非但不能在一起,反而可能还会害了他。
可是他的纸笺我已拿来了,又将他送的手绢留了下来,想必他也已经看到了,而自己却迟迟的不肯去,他会因此而认为我已经变心了吗?如果他是这样认为了,该会是怎样的失落啊,自己一路艰辛冒着风险的前来寻找我,却落了个这样的收场。以后他每每想到我,该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是怨还是恨?
但是,事实上自己真的没曾变过心,更是不愿崔翃这样的认为自己,不去,不甘心,去了,又有些害怕,于是便向小红诉说了。
小红听后便开口说道:“如果你这次不去的话,对于你和崔公子都将会是一生的遗憾。以前你们还可以用回忆去安慰自己,而之后那份回忆便将只会增加痛苦,也再不会有什么憧憬来安慰自己了。所以,就看在过了这么些年他仍然坚持回来找你的份上,你也不应该不去啊。再说了,老爷有时一连几日的待在营中,其他的几位太太,姨太太更是不关心你的去处,她们都还巴不得你离开呢。况且这长安城虽然是危险,但是最近的几个月还算安宁,白天城门照开,日落时才关起来宵禁,所以两日之内应该可以逃得出长安。再然后,你们便可以安心的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了。“
见小红分析的有道理,柳儿便听从了她的意思,这才决定回惜园来寻找崔翃。 车停之后,柳儿随即揭帘出来,而此时崔翃也迎了过来。柳儿看着面前站着一个头发衣服脏乱不堪的人直直的盯着自己,就知道一定的崔翃了,而崔翃也是早就认出了她的,只是呆呆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柳儿轻轻的走上前去,崔翃亦走上前拉过柳儿的手,迟迟的还是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终于才开口说道:“惜园的桃花就快开了,再过两个月,花骨朵就会长出来。”柳儿接道:“那时的桃花是最美的。三年前的时候,我们就说过要一起看的。”
崔翃说道:“三年前的约定,现在还可以再兑现吗?”柳儿默然点头。崔翃随即便将柳
儿搂进了怀中。
接着他们又互相诉说了这三年来的经历,当听到守备一节时,崔翃便问道:“你还是要回那里去的,是吗?”
柳儿低下头无助的说道:“整个长安城都是他的军队,我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但是我不能再让你回去了,除非,除非你自己还想回去。” 柳儿立刻抬起头,抓住他的手说道:“三年来,一有机会我就会到这儿,明明知道不可能再重见了,可还是一遍一遍的,每一次都感觉的到你好像在这里等我,尽管每次还是见不到。现在终于又能在一起了,怎么可能还有想回去的心呢?如果带我走,哪怕明天就被抓住也心甘情愿。”
崔翃忙起身拉起柳儿说道:“那好,我们走,离开长安。”柳儿又拉过小红,面向崔翃说道:“这是小红,这三年来一直陪着我,也带着她一起走吧。”
可是没等崔翃开口,小红便直接回道:“你们走吧,我还得留下,我是从小就在那里长大的。”
原来这小红,本是周留守原配夫人贴身丫鬟,后来又随着周夫人一同嫁到了周家。也曾被那周留守用过,便以为就此可以坐上了姨太太的位子,可是没想的是,没几年周夫人就一病死了,自己也被分派到了厨房上,作了一个打杂的帮工。后来又被叫了去伺候柳儿,柳儿自然待她是很好,一如自己的亲生姐妹,大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可能是有些人到了这样的一种境地,总希望能有个安慰和寄托,于是便以自己希望得到的方式去对待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人。
对于小红来说,这样显然要比在厨房上受那些干粗活的杂人的虐待要强的多,因为那些人在周夫人还在的时候常常受小红的责难,现在现在失势落到自己的手下,自然不会轻饶了她去。可那时的小红却不敢恨他们,而现在对这位把自己当姐妹一样对待的主子,却是没有一点点感激之情,反而因此嫉恨上了她,甚而以为就是她夺去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位子。但是在柳儿的面前,却不会表露出任何的不悦,反而表现的与以前对待周夫人一样。
所以,柳儿在把自己与崔翃的事情告诉她之后,她便悉数的转告给了周留守,虽然周留守也常对柳儿去惜园的原因有些怀疑,可是到了柳儿面前时,却又忘了质问和发火。况且又知这柳儿是黄尚书的女儿,以自己现在的地位,霸占着,还是勉强说得过去的,如果平白无据,仅仅只是凭借一个使唤丫头的话就处罚于她,一定会得罪黄尚书,这样就必然会给自己生出许多的麻烦,而且自己对于处罚她也会于心不忍。况且她现在就是自己的,对于那个叫什么崔翃的,也无心去管是谁,总以为柳儿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将那些忘掉,就像自己的夫人刚刚去世时一样,自己也着实的难过了很长时间,但一样没多久便忘记了。人都是生活在现在和未来之中,谁又能永远的活在过去之中呢?除非是死人,因而并不将小红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不同,柳儿老早就打算好了今天再去惜园,小红听后,立即有告诉了周留守,把那方彩笺也偷了去,以作物证,并建议道:“等她去了一段时间之后,老爷您再带兵前去捉拿,早了,就怕她又要狡辩。逮着个正着,看她还有何话说。”一边说一边望着周留守,像是自己已经立了一件功劳一般,怯生生的微笑着,等待着周留守愤怒的表情。
见小红如此坚定的想要留下,柳儿也只好作罢。于是他们到了别之后,便急匆匆的逃走了。待他们的车子走远了,小红便跑到高处焦急的向着来处张望,竟不见有任何的动静。
他们二人在入夜前逃离了内城,第二日便逃出了城外,然后一路往东,说来也奇怪的很,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的追兵。
终于,这一天当他们在河南荥州的一家客栈吃饭时,听人讲到:去年冬天,早已潜伏在敌军的前李校尉,烧掉了他们的粮草大营,使得敌营军心大乱。这个时候我军则坚守不出,敌军见不能速破,又无粮草补给,遂纷纷逃离,守军便乘势追击,打得敌军顿时溃不成形,
狼狈北窜,再不敢南进一步。李校尉被追封为靖国公,其家下父母妻小亦均获追封和犒赏。
又听一人说道:那些胡贼只洗劫过长安城一次,余下的几次都是周留守派自己的亲信部队假扮的。一是为了显示自己镇守有力,好邀功纳赏;二则亦可以从中大大的捞取一笔。现在此事已被朝廷查明,周留守及其重要亲信已被佯骗入狱,等候处置,其余部队则全被编入他营。现在的长安已经换作陈都统镇守了,皇帝也从蜀川班师到了新都汴阳。帝王永远是帝王,这样的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挪了个地方而已。
崔柳一听,大喜过望,随即商定重返长安。
一路上,很多的房子都在重建,而且很多依然修建的豪华雄伟,应该可以经数百年而依然不变。可是一旦战争又起,这些便又会化为灰烬。崔翃清楚地记得,距上一次长安城临难才正好过去四十年。大概几年之后,这里会全然看不到战后的创伤,也不会有人还记得这里曾经多次遭难,依然还会重现往日的富丽繁华景象。
崔柳回到惜园,这里还没有人开始重修,因为惜园的主人在战前就已逃到了会稽,而他留下来的家当也早就被掠夺烧杀一空,所以整个园子,就成了无主的了。
崔柳决定就在山西脚的那片桃林中定居下来,第二天又找来了一帮工人修建房屋,柳儿也忙前忙后的给他们端茶递水。一层三间的青石瓦房很快就建好了,他们又把桃林整修了一遍,又使得周围的景色幻化出原来的生机。
此时已交四月月尾,桃花已经开始纷纷的下落了,黄昏时分,崔柳相依着坐在门前看周围的落日和桃花。
崔翃搂着柳儿肩膀轻轻地叹息道:“我们还是没能赶上桃花最美的时刻。” 柳儿仰起头对着崔翃说道:“没关系,我们还有,明年,后年•”•。 战争夺去了人世间无数美好的东西,也带来了无尽的磨难与痛苦。而战后这无主的惜园,算是给崔柳的一点点补偿吧,所幸的是他们还能感受到这份补偿。
昏黄的夕阳慢慢的落了下去,淹没在重山与晚霞的余晖之间。这一出的大幕也拉了下来。 演员们下了场,卸了妆,观众们也渐次退了场,小二熟练的打上了佯,回身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等待明日,明日,另有一出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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