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在古典诗词中的特定意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土壤气候孕育了不同的民族气血。古代中国,大量冲积平原给农业生产提供了广阔的土地。看天吃饭的习性锻造了中国人含蓄、沉敛、隐忍的性格。古典诗词更是用绵密的意象织就,意象,就是寄托了作者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意象成为人物内心的外化、物化,冰雪是忠贞,明月是思乡。而能感应自然的植物更是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成为人们某种特定情绪的符号。
花有花语,草有草性。芦苇在古典诗词中也有其特定意蕴。
从《诗经·蒹葭》到达摩一苇渡江的传说,芦苇是最早出现在古典诗词中的植物之一,综观芦苇在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大致代表以下几种情怀:
一、悲秋伤怀
康德说自我意识的产生源于空间直观与时间直观,民族精神的产生大概就发源于此。两位哲人的话正好代表了东西方的精神困境。一是帕斯卡的“这永恒的空间使我恐惧”,一是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恰与康德的说法对应起来。西方的精神危机来自空间的“广场恐惧”,而东方则来自时间的“岁月悲哀”。人生如四季,秋就好比人生的中年,它成熟浑厚,走过青年,迈向老年。中国人称年岁为春秋,比起生长期的春,以肃杀为心的金秋以其丰厚、深广给人带来更为细腻的生命体验。所以,悲秋历来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主题。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人们用通过有季节特征的客观物象获得直观的时光感知,成熟往往伴随着衰颓。生物在秋季成熟,也在秋季凋零。而芦苇作为一个生命体,也随着自然的
感召力,青青的苇叶变得苍黄不堪,苇叶上夏季的晨露也在此刻凝结为白霜,只有蓬松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出几分诗意。
贺 新 郎
(宋)葛长庚
一别蓬莱馆。看桑田成海,又见松枯石烂。目断虚皇无极处,安得殿头宣唤。指归路、钧天早晚。此去罡风三万里,但九霞、渺渺青云远。望不极,空泪眼。
瑶池昔会群仙宴。此秋来、荻花枫叶,令人凄惋。满面朱尘那忍见,酒病花愁何限。知几度、春莺秋雁。从此飞神腾碧落,向清都、来往应无间。丹渐熟,骨将换。
别故地,转眼已桑田成海,松枯石烂。抬望眼,渺渺九霞遥遥青云。低首,又是苍白的芦花和被霜打红的枫叶,一时愁思无限。朱尘满面的低落,被酒浆荻花催长出漫漫愁绪。可以说,这首词将离愁渲染到了极致:直言凄婉与寄言景物相互交替。
需要说明的是“荻”在生物学上与“芦苇”是不同属的。如《红楼梦》中元春归省时为芦雪亭题园景匾额“荻芦夜雪”,因芦雪亭所在处,四面皆为荻草及芦苇。然而古人却常将荻与芦苇混作一物。尤其诗词中,“荻”基本上就是芦苇的别名。而荻花、枫叶作为最具季节特征的物象,俨然成了秋的代言。有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在先,宋代的刘过、欧阳修都在词中提到了它们。
贺 新 郎
(南宋)刘过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消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人道愁来须殊殢酒,无奈愁深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一个独守空房的女子,想到自己与卓文君命途仿佛,在新凉的秋夜泪痕凝面,只有梧桐秋雨相伴,这不禁让人想起守著窗儿听雨打梧桐的李清照。刘过直言“怕荻花、枫叶俱凄怨”,而“莫鼓琵琶江上曲”明显化用《琵琶行》中的诗句。在白居易笔下的那个琵琶女不也是飘零无依的吗?因风飘散的荻花实为主人公凄怨的物化,飘散的花絮犹如漂泊的身世,在秋风秋雨中,薄酒不抵浓愁。
减字木兰花
(宋)欧阳修
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
伤怀的情思浩渺无边,如这湲湲流水。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不老是因为天无情,作者用虚拟手法喟叹生命有限。在这个时空坐标里,复杂、微妙的情绪“细似轻丝渺似波”。此时,岸边的枫叶荻花在这个萧索的季节使时空顿时飞转。“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对过往的追怀使现实空间刹那化为意念空间。
为什么人类在秋季会产生浓郁的悲凉以及随之而来的时空感?作为本就是自然一员的人类在万物成熟的秋季,有着对比其余季节更敏锐的生命体验。在辽远的天地、微凉的气
温中,人类作为理性生命的骄傲与荣耀消遁,作为有限个体的卑微、无奈突显。如果你曾伫立于任何一个秋日的芦苇荡,那么你的心底会立时涌现一种震撼的生命悲情,使你陷入无法自拔的情感体验中。此时,芦苇作为秋季风物的代表,成为自然与人的有形链接,它既是生生灭灭的生命个体,又是人类共同的生命投影。芦苇是超越了自然的情感生灵,人则化为回归自然的一茎芦苇。
二、漂泊无依
中国古代讲究安土重迁,背井离乡、羁旅远游向来是规避灾难性事件的最后选择,远游的人们或迫于生计,或迫于战乱、王命,被动接受这一漂泊的生活方式。出于无奈,他们在异乡漂泊,难以在对故乡深切的思念中达到通脱,在心灵的羁绊中,求索而终至无解。因此,这类诗词中往往弥漫着孤独、迷茫的情绪。
漫长的羁旅生涯中,芦苇这种随处可见的湿生禾草容易让人想起家乡的苇丛。而秋日素色蓬松的芦花犹如内心的惨淡迷茫。伫立江边,对仕途的茫然未知,对家乡的绵绵思念,随滔滔江水流向遥不可知的远方。江水苍天,黄芦苦竹,个体的迷茫一时化为天地的苍茫。
江际
(唐)郑谷
杳杳渔舟破暝烟,疏疏芦苇旧江天。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万顷白波迷宿鹭,一林黄叶送残蝉。兵车未息年华促,早晚闲吟向浐川。
古人远行择水路或陆路。漫长于湿地的芦苇与浩渺的江水一起成为离别的见证。离人
在摇曳的芦荡、潺潺的流水以及对远方的未知中渐行渐远……此时,诗人将离愁投射到周遭的景物中。
秋风吹黄一林树叶,时日无多的蝉在林子里嘶鸣。远处是点点渔舟,袅袅轻烟。而江边特有的芦苇丛却稀稀疏疏,显得尤为凄楚。离人心上秋,离别之人最怕在眼前情景中勾起桑梓之情,江天是旧的,芦苇仿佛是故乡的芦苇。想到年华在天下纷纷中虚度,方觉心灵唯一的归宿便是故乡。此时在水边过夜的白鹭是凄楚的,在战乱中漂泊的诗人内心也是凄楚的。不堪摇落的又岂只是芦花?
风雨晚泊
(唐)白居易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忽忽百年行欲来,茫茫万事做成空。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
春生的芦花被狂风暴雨吹散了芦絮,白浪滔天,芦絮漫舞。茫茫一色中,停舟夜望的诗人想到茫茫一世皆成空,飘摇无依的人生何时能有定所?如一缕轻鸿,一片飞絮。正如刘禹锡所言“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恐怕都是旅人借有灵性的芦苇抒发的人生感怀吧。哀怨,因为离乡就意味着将生命交付于茫茫未知的未来。凄苦,因为离乡就昭示着能够依赖亲朋的精神之树从此倒塌。于是想,我从哪里来?我为何在这里?我将去向何方?这恰恰是哲人要探求的问题。
欧阳修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当人类与草木拥有了共同特质,草木岂又无情?徐复观先生在《不思不想的时代》中说,“思想”的特性之一便是把感官所得的材料,通过心
的构造力与判断力,以找出这种草料的条理、意义,及与其他材料的关连,和它自身可能的趋向;之二是把客观的东西,吸收消化到主观里面来;又把自己的主观,投射、印证到客观上面去。
正是这种相互作用,芦苇触发了人类的愁绪,人类则将这种情感投射到芦苇身上。因此,作为旅人漂泊生涯见证的芦苇从此有了“指出”意义。
当时间与空间、个人归宿与人生奋斗、眼前之景与故国之思,满腹情愫纠结在一起,有情感的芦苇,就抒发着漂泊于他乡的士子情怀。
三、闲情隐逸
闲情是何时成形的?大约是魏晋南北朝。扪虱清谈的名士将风花雪月、琴棋书画演化为具有超越意味的审美文化。而究其思想根源大约可追溯至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游于艺”。它是中国古代士大夫调节入与出的一种方式。它强调心灵与艺术的关系,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产物。因闲发情,以情寄闲。而将个体人格与精神气质放到山林田渚中张扬的隐逸文化,显然是自然与心灵发生关系的典型代表。闲情隐逸成为士子带有皈依色彩的精神故乡。而在这类诗词中总能见到芦苇的身影。
秋末入匡山船行其二
(唐)贯休
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人心虽忆越,帆态似浮湘。石獭衔鱼白,汀茅浸浪黄。等闲千万里,道在亦无妨。
这是一首典型的闲情诗。作者描绘了秋末船行入匡山的一路风光。蔚为壮观的芦荡中传来悠扬的渔歌。同是湿生植物的茅草,叶子修长,披垂入水,被浪花轻轻拍打着。自然的恬淡静美让作者悟出“等闲千万里,道在亦无妨”。可谓闲情无限,道亦无限。道家的“濠梁闲趣”此时在作者身上表现为心灵与自然的真诚对话。
如:
芦苇
(唐)王贞白
高士想江湖,湖闲庭植芦。清风时有至,绿竹兴何殊。
嫩喜日光薄,疏忧雨点粗。惊蛙跳得过,斗雀袅如无。
未织巴篱护,几抬邛竹扶。惹烟轻弱柳,蘸水漱清蒲。
溉灌情偏重,琴樽赏不孤。穿花思钓叟,吹叶少羌雏。
寒色暮天映,秋声远籁俱。朗吟应有趣,潇洒十余株。
作者直言一解江湖之思的举措就是“植芦”。芦苇俨然成了江湖的图标,庭内植了芦,哪怕只十余株也潇洒得很。其实十几株芦苇构不成景观,潇洒的是作者的慷慨而为,“湖闲”更是“心闲”。穿过芦花在湖边垂钓,暮天映,秋声远,内心自是恬淡高远。难怪唐代德诚禅师说“钓头曾未曲些些,静向江滨度岁华。酌山茗,折芦花,谁言埋没在烟霞”。
其实,芦苇频频出现于闲情隐逸诗词中恐怕与其生长特性有很大关系。古代隐居有樵隐、耕隐、渔隐。居于水边、靠打渔为生的隐者对芦苇自然不陌生。整日与芦苇相伴的隐士欣然将其纳入日常生活写照中,甚至将其升格为精神标志。
诗言志,在美丽的诗词中,悲秋也好,羁旅亦好,闲情也罢,诗人托有灵性的芦苇将抽象微妙的内心世界具象化、外化,也将封闭的内心空间延展至自然空间,有着自然灵性的人与天地有了对话,从而使个人的人生感怀有了更宽广的背景,而借芦苇表情达意也成为了一种浪漫而感性的抒情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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